【曼谷暴雨/N个人】南方下雨了(完)

醉长街:

回忆篇第十章《曼谷暴雨》后的无责任续写,原著向,有私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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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南方下雨了。”

 

老秦挂电话之前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。我俩一时间都没说话,通话空了有三四秒,我听见老秦好像叹了口气,挂断了电话。

 

这不像老秦。但我也只是这么一想,话说到那个地步,路走到这里,差不多也就尽了。

 

剩下的,我不该想。

 

那时我还在曼谷,刚刚处理完猜陀的事情。曼谷的雨季挺长的,我给老秦打电话时暴雨正下来,分道扬镳的时候天边的一声惊雷乍起,老秦可能听见了,没头没尾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,他是什么意思呢?

 

我又举起望远镜朝琳的院子里看了看。这破碎的一家人面对暴雨仍有原先的默契,琳将手中的碗递给安依,小姑娘默不作声地端着两个碗跑到屋檐下去了。琳快步走到院中,推起SK的轮椅往屋檐下跑去,雨水落进SK的碗里,SK低着头看着碗里的雨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 

三人两蹲一坐,在屋檐下排成一排,沉默地看着院中的暴雨,我想提醒他们,应该往屋子里放一个盆。转眼间却看到琳身旁的空位置,曾经琳的笑容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逝,她的身旁已没有人。

 

我在望远镜中看完了一整场的曼谷暴雨,雨停的时候,我放下了望远镜,同样鬼使神差地,我想起了老秦最后留下的话。

 

南方下雨了。

 

二十年过去了。终于无处可去的时候,我竟突然想回故乡。

 

 

 

如今这个风头,在此时出曼谷,不是一个好的选择。

 

弯桥茶楼旁尽是庆典上看热闹的人,还有祈福放灯的信徒。河上的枪声无论是不是被人听到,我确实是攥着辛的心脏一路奔过了漫长的人群。我拿着刀,一身的血,手里一个血淋淋的心脏,河岸上躺着一具胸腔打开的尸体。这一幕,误解的不止是琳一个人。

 

很多人看见了我的脸。我之前慌不择路,向很多人打听过弯桥茶楼的所在,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外国人。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会管河上猜陀的枪声,却不会放过一个握着心脏闯过人群的异乡人。

 

第二天,我在街上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令。

 

我找了个菜市场,钻了个批发假名牌的破烂服装铺子,买了一件连帽衫。又在市场出口的米摊上买了一打米糕。没人认出我,大家都在麻木地干着手里的活计。卖米的大叔好像多看了我一眼,但也只是多看了一眼,目光立刻又垂下去了。他可能认出了我,但他不想惹事。

 

我多给了两千五百铢,一打米糕花了我三千泰铢,是我买过的最贵的米糕。

 

晚上,我穿着连帽衫,蹲在TPT码头啃米糕。快十二点的时候,杰哥来了。

 

杰哥长得不像本地人,虽然同样瘦小,但皮肤白皙,他穿着很脏的拖鞋,身上有海水的腥气。介绍门路的烂仔跟我讲过,杰哥是江南人。这十分不寻常,在此混迹的华人大多是广东福建为多,广西也有。江南鱼米富庶之乡,为了什么漂洋过海。

 

我站了起来,杰哥却没说话。他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,我把手里的米糕扔了,把兜帽摘下来,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币,是九万泰铢。杰哥接过来,捏了一下,又还了回来。

 

“别人是这个价钱,你不是。”杰哥说的是中文,开口潮湿腥涩,有死鱼的味道。

 

我加了三万泰铢,杰哥仍然没说话。我又翻了翻身上的口袋,翻出了几张西非法郎,还有一些零碎的欧元,还是在布基纳法索带回来的。那次行动之前,“炸不死”揽着我的肩膀要给我介绍个好的酒馆,没来得及去。

 

这已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。我把这些皱了的各国钱币堆在一起送了过去,就像交出了我自己从法国到西非再到曼谷的二十年,杰哥看了看我,终于拿了过来,捋到一起数了数,揣进了口袋。他掏出一盒烟,向我这边举了一下,我摇了摇头拒绝了。杰哥于是自己点上烟卷,在这咸湿的海岸。

 

他看了我一眼,示意我跟上他。然后叼着烟转身往码头深处走去。

 

“你惹了猜陀。”

 

“我跟猜陀的事情已经结了。”

 

“恩怨哪里有结。”

 

我没再回答,杰哥回头看了一眼我,吐出一口烟,又问我。

 

“哪里人啊?”

 

“江南。”

 

“江南。”杰哥重复了一遍,又吐出一口烟。“好地方啊。”

 

我没再说话。兜兜转转差不多二十分钟,我们来到了码头很偏僻的一个角落,不远处泊着一艘小货船,上面全是海运箱。船上有几个水手正在放缆,光着上身,看见杰哥和我也没有什么惊讶。一个水手从船上下来,跟杰哥用泰语说了几句话,然后冷漠地看了我一眼,对我点了个头,就往甲板上走了过去。

 

上船的时候起了点风,船桥给飘得有点晃荡,我抓住了缆绳,登上甲板的时候回头看了看,杰哥把烟头踩灭在地上,抬头看了我一眼,转身就走进了码头浓重的黑暗里。

 

他也是江南人,是不是也想回江南去呢?

 

我被塞进一个海运箱,是运龙眼的,满箱的烂果子味。箱门关上后一片漆黑,我找了个箱子坐下,踢到了什么活物,它细细地呜咽了一声,是个女人。

 

我把手机拿在手里,把整个运箱照亮,看见了十多个女人,或者说是女孩,大的大概有十八九岁,小的只有十二三岁,跟安依差不多大。我听说过东南亚的偷渡,大多是女孩子,偷渡到中国,嫁给那些村里娶不到媳妇的傻男人们。她们家里会得到一笔钱,偷渡的钱也会打个折,折进这笔费用里。女孩虽然背井离乡,运气好的也能安安稳稳,最少吃喝不愁。

 

她们看着我,都没说话,有个女孩用泰语怯怯地问了我一句什么,我听不懂,摇了摇头,她也不再说了。过了不久,甲板上一阵动静,马达开始轰鸣,船就要开了。

 

有船出发,码头依次亮起了位置灯,灯光打在小窗上,透进来一点熹微的水光,打亮了同船姑娘们湿润的眼睛。我背对着窗,看着姑娘们眼里的光点,不知怎的,想起了刚刚走进黑暗里的杰哥,想起了有过几面之缘却怎么也想不起面容的坤,想起SK落寞的脸,想起炸不死最后行动前,说起酒馆时的那个笑容。

 

走上的路,回不了头。

 

汽笛呜咽地长鸣,船在深夜离开暹罗湾,离开的时候曼谷没有下雨。

 

 

 

小货船绕过整个暹罗湾,然后驶过整个南中国海,到达广州的时候已是十天后了。

 

船小风浪大,只开了一个不至于让人闷死的窗。船里的姑娘们吐了好几天,呕吐物的味道和烂果子味混在一起,加上窄小的船箱内跗骨的闷热,算是曼谷留给我的最后记忆。

 

我开始期待南方的雨。

 

到港之后,有人接走了这些姑娘。他们狐疑地看了看我,我没有多话,顶着一身令人作呕的气味独自离开了。

 

没有钱,我从码头一路走到市区,找到银行,把卡里的全部钱都取了现金,拎在手里,找了家浴室洗了个澡,出来找了个租车公司,用我的假证件租了一辆破车,加满油,一路往北开。

 

我跟老秦说了退出,按规矩是有一笔钱的,是补偿,或者封口,没人细究过,能拿到这笔钱的人大概都不愿再想这些事。我不放心,把钱取了,卡销了,这笔钱不要了,那天的话说到那个份上,虽然我相信老秦,但组织里面太多东西,我无从下手,只好防备。我希望没人能找到我。

 

两天后,我回到了江南。

 

看着这个温润的城市,我感觉陌生。自八岁离开这里,所有的记忆都变得依稀起来。后来我被送去西安训练,被送到法国,再随着军队被送到西非,逃亡曼谷,再逃亡回来。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辗转来去,算一算,我竟然已有二十年没有回到过这里,二十年没有回到过故乡。

 

我竟然也没有什么怀念。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回来,我想,可能只是老秦说的那一句话,让我想看看南方的雨。

 

然而我从广州一路向北开,一路阴沉,一路都没有下雨。

 

我看了看天上厚厚的阴云,把车开到了郊区,开到一片荒凉无人的悬崖边上。我把车烧了,看着火焰被崖边的风吹得四散,等车烧到只剩一个骨架的时候,我回头,拎着成捆的现金,离开悬崖,一步一步走回市区。

 

前面没路了,我选择往回走。不会有人找到我,也许是该休息一段时间了。但该来的早晚会来。

 

我像一个等待命令的士兵,却没有再去擦枪管。也许是很多年后,也许是明天,也许会有一个任务让我奔赴死地。我丢盔卸甲,放松了一切,等待着这个命令的到来。

 

我在市里找了个出租房,过上了隐居的生活。顺便等待这一场迟来的雨。

 

这是江南十年来最闷热的一季。云层越发厚重,气温越来越高,走在街上汗如雨下。许多工厂停业,学生放假,等待雨的好像不仅仅是我一个人,这让我感到新奇。因为以往的任务里,等待都是漫长而孤独的,这次的等待依旧漫长,却好像并不孤独。

 

我在出租屋里折了一地的纸老鼠。在终于无处下脚的时候,我捡了一只猫。

 

那一天的闷热仿佛达到了顶峰。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冰水和便当,转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了那只猫。是只黑猫,热得恹恹的样子,趴在高高的墙上,看着我手里的袋子。

 

我转身回了便利店,又买了一罐冰牛奶。

 

猫安静地喝完了牛奶,舔了舔嘴角的毛。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,还没有走。就在这个时候,闷热了仿佛一个季度的江南起风了。

 

风起来就停不下,一瞬间寒凉过境,风吹干了我身上的汗水,吹起了黑猫脖颈上的毛,我看见他脖子上的一个名牌,上面写着“福尔摩斯”,挂在脖颈上,像是士兵的铭牌。这一瞬间,我想起了离开布基纳法索时遗弃并埋葬的那个铭牌,上面刻着我曾经的名字,NANFANG。

 

汽笛在瓦加杜古港口拉响,我低头看着那个被荒草埋没的土堆,黑猫抬头安静地看着我。

 

会起这样名字的人家,居然也会遗弃这样的一只猫。

 

风越刮越大,便利店外堆砌杂物的苫布被吹得猎猎作响。我俯身抱起了这只叫福尔摩斯的黑猫,拎起便利店袋子,快步跑上了楼。

 

关上门,我把黑猫放在地上,它追着满地的纸老鼠玩了一会儿,终于感觉到了无趣,纵身轻盈地一跃,跃上了我的窗台。

 

我也站在窗前,外面的乌云低得仿佛要压下整个世界。突然,天边一声惊雷乍起,猫一下子蹿了出去,踟蹰了一会儿,又跳了回来,小心地扒拉着我的裤脚。我将猫抱在怀里。窗外,我从曼谷便开始等待的暴雨,终于倾盆而落。

 

我和猫一起安静地看着。

 

南方下雨了。

 

 

2018/02/09

 

 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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